山地的行腳是驢、騾和馬車，所以自行車進入我的視野，是考上高中走到平原之后的事情。

平原的大馬路上不斷有自行車走過，但也沒有讓我對它發(fā)生興趣，因為騎車者都是陌生人，跟我的生活無關(guān)。

和我睡在一張床鋪上的同學劉軍，家住葫蘆垡趙莊，離我們的學校有20多里的路程。第一個學期他都是走著來，等我們因性情相合建立了彼此信任的友誼，他才把家里的一輛舊自行車騎到了學校。為什么特別標明“信任”一詞？是因為他的騎車，并不是為了行腳之便，而是他們家在偷偷地做著買賣。自行車是他們家做買賣的工具—他兄弟姊妹5個，嚼口多，家境極貧，他的父親就在暗地里養(yǎng)雞。每到星期日，父親就用自行車帶著雞蛋和不生蛋的雞到學校旁的地下集市。父親張羅交易，他則觀敵了陣，不讓人看出破綻。雖然已是1970年代的后期了，但還是沒有公開的農(nóng)貿(mào)市場，他們的做法屬于投機倒把，是會被懲辦的。等我們成了朋友，能夠與他共擔當了，他的父親就不親自來了，因為成年人目標明顯，也耽誤生產(chǎn)。他就讓劉軍自己騎車帶來家禽與蛋，讓我配合他完成既定的交易。

因為家距學校有120里地之遙，而且每天只有一次班車，稍一錯時，就無車可坐，所以，月末之外的星期天我是不回家的，正好幫他完成友誼的義務(wù)。而且這種偷偷的動作，神秘而刺激，我們能一起享受到一種莫大的樂趣。他交易完成之后，會迅速回家，把收益交給父母，然后再騎車趕回來，跟我一道吃晚飯。這頓晚飯給我留下了終生難忘的記憶—他每次都會帶回來兩張熱乎乎的大餅，一罐頭瓶熟咸菜炒黃豆，裹在一起咀嚼吞咽，真是奇香無比。這樣的美食享受的次數(shù)多了，竟渴望見到烹制美食的人。我提出跟他一道回家去，見一見他的父母。她的母親瘦而清秀，渾身有一股說不出的清爽之氣，看人的眼神也慈和溫暖，讓人頓生敬意。第一次進家門，我就情不自禁地認她做干媽，讓友誼升級到了親情。

劉軍的自行車在周日完成使命之后，由于他也寄宿學校，平時就放在學校里，我就自然有機會學會了騎車。練車時經(jīng)歷了不少次摔摔倒倒，車子也送去修過兩次，但因為已是自家兄弟了，他只心疼人而不心疼車。學會騎車之后，心中竟生出莫名的沖動，有了放飛的欲望。第一個舉動，就是不顧他的勸阻，在晚自習時騎車回家。一百多里的山區(qū)公路彎多坡陡，我居然沒有一絲畏懼，俯身撅臀，放縱地較量膂力。騎行一半時，兩瓣臀尖開始隱隱作痛，之后，像有兩團火苗在臀下燒起，再之后，臀瓣像迅速地往肥厚里生長，肥厚之后，便沒了感覺，只剩下了機械的動作。夜半到家，整個人麻木得像長在了車上，已無能力下車，就任其摔。摔倒之前緊緊地抱住腰間的挎包，因為那里邊有干娘精心烹制的一罐熟咸菜炒黃豆。

父母被喚醒之后，懵懂不已，這孩子是怎么了？

我則傻呵呵地笑著說，爸，媽，這以后我就能經(jīng)?；貋砜茨銈兞?，因為我學會了騎自行車。

這之后，我就真的經(jīng)常騎車，不叫他們惦念。而且因為有了騎行經(jīng)驗，掌握了節(jié)奏，學會了用力，不再有初次那樣的身體之苦。

就這樣，自行車打破了山路阻隔，密切了親情。

專業(yè)學校畢業(yè)，我被分配到一個叫“良鄉(xiāng)”的基層鄉(xiāng)鎮(zhèn)（那時叫人民公社）。由于我年輕，在分派下鄉(xiāng)任務(wù)時，鎮(zhèn)轄區(qū)域中最遠處的村落，就分派給我。譬如梨村，譬如安莊。那時下鄉(xiāng)，單位不提供交通工具，一切都要靠下鄉(xiāng)干部自行解決。我剛參加工作，買不起自行車，只有借。借來的車輛，在騎行時，要加倍小心—遇到溝坎，要下車推；遇到泥洼，要用肩扛。因為是人家的私有財產(chǎn)，稍有損壞，就難為情，損壞嚴重，就得賠。這樣，人與車之間就有了倒置的關(guān)系，人淪為奴隸。見我悶悶不樂，公社主任以為我怕路遠、怕累，專門找我做工作。我對他說，這里沒有覺悟的問題，只有人情的問題。公社主任恍然大悟，笑著說，這沒關(guān)系，我這里正有一輛自行車，你盡管騎。

有了公社領(lǐng)導派給的車輛，我的顧慮煙消云散，有了在田野里放飛的大好心情。屬于青春期的野性和頑劣也就放縱得無遮無攔—遇到溝坎與泥洼，我會早早地提速，到了跟前會猛地一提把，飛越過去。三年下來，我有了一流的騎技，下鄉(xiāng)工作也完成得順風順水，機關(guān)上下一致稱贊，年度先進屢屢獲得。但是胯下那輛車卻慘不忍睹，除了鈴鐺不響，渾身全響。待我被選拔進縣委機關(guān)時，車子幾近報廢了。公社主任給我送行，酒喝得昏天黑地，借著酒意，他哈哈大笑，對我說，我造就了一個縣委干部，卻搭進我自己的一輛車，不過，也值了。原來，他以公社主任身份派給我的車輛，卻不是公社財產(chǎn)，還做得那么自然而然，不給別人增添心理負擔。

這是怎樣的領(lǐng)導干部啊，我驚愕不已。

驚愕之余，也隱隱地生出一個念頭，在今后，也一定要像他那樣做人做事。

現(xiàn)在想來，自行車的事，已不簡單是物質(zhì)屬性，一如倉廩實方知榮辱，物質(zhì)的前提其實是很重要的，它關(guān)系到人的生存狀態(tài)、心理狀態(tài)和境界狀態(tài)。因為自行車的存在，我的青春才得以放飛，我的親情才得以維系、我的干勁才得以提升，自行車已人格化了，它是我的感情記憶和精神細胞。所以，那種斷然的傲物態(tài)度是不可取的，那種一味地否定GDP的作法，也會產(chǎn)生新的隱患。